点三支香，四十分钟燃尽

梦

我依稀记得那场梦。

梦里，我和爸爸妈妈开车回老家
路上堵车，颠簸许久才到家。

门口，一位老奶奶向我们招手
示意我们停下
她轻声说：“你的爷爷走了。”

我惊醒，是凌晨三四点
庆幸这只是一场梦。

可我很累，仿佛根本没睡
昏昏沉沉间，又睡了过去。

魂

清晨八点多
妈妈走进我的房间
告诉我，爷爷走了。

先是震惊
继而茫然无措。

不知为何
梦中的场景竟照进了现实。

我们立刻赶回老家
不同的是，这次路上没有堵车。

熟悉的房子里
聚满了许多我不认识的亲戚。

我看见了他——
静静地躺着
双目紧闭，嘴巴微张。

有亲戚开始为他擦身
我看到他身上的伤疤。

他曾是军人。

刚过八一
门口那块“光荣人家”的牌匾
虽已褪色，却依旧熠熠生辉。

他们为他戴上头套
穿上寿衣
扶他坐在桌前。

按照指示
我和爸妈换上白衣
在门口烧纸。

火光跳跃
热浪滚滚。

恍惚间
仿佛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我想起他每次我回家时
总会准备文蛤和大虾；
想起他喜欢种树
屋前屋后绿意盎然；
想起小时候我想“盖房子”
他亲手砍竹子给我当“建筑材料”；
想起他为我准备泥土和红砖
只为让我玩得尽兴；
想起他经常抽烟
用打火机帮我烧断线头；
想起他给我航天纪念币的红包……

火越烧越旺
热浪扑面。

我茫然无措
只能机械地按他们的指示
将一沓沓土黄色的纸投入火盆。

一切如梦
我多希望这真的是梦
可惜不是。

他们把他抬入棺材
鲜花簇拥
大大的“奠”字
循环播放的“阿弥陀佛”——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元素
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写字的人来了
询问家中亲缘关系
在黄纸上写下一行行名字。

搭棚的人来了
金属碰撞间
一个大红顶棚在院子里搭起。

送饭的人来了
送来两桌用保鲜膜覆盖的菜。

七大姑八大姨也来了
或交谈，或叠元宝。

午饭时
一个爷爷说
昨晚他还给我的爷爷做面条
今早来看时
他已趴在床上，没了气息。

可能是夜里没睡好
午饭后我很快又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傍晚。

微风习习
院子里的树沙沙作响。

他很喜欢种树
屋前屋后，都是他的杰作。

十年树木。

我也开始叠元宝。

这么多元宝
我想，在天堂
货币贬值应该很严重吧。

我希望他能抽上好烟
打个好牌
逍遥自在。

庆幸今年春节突发奇想回家一趟
给他留下了几张清晰的照片。

有了照片就有了念想
毕竟，真正的死亡是被遗忘。

也遗憾高考后的暑假没能回老家
没见到他最后一面。

也许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的痛苦。

人

村里的仪式繁复冗长。

一波又一波的人来。

和尚一组又一组
乐队一个接一个。

堂屋和院子里搭起大棚
亲戚邻居带来各种黄纸。

花圈排成一长排
“一路走好”“千古”
“人去音容在，身去志长存”。

只是
似乎所有人都在表演一场名为“悼念”的戏。

或许是在用形式掩饰内心的痛苦
或许只是借机上演一场仪式。

第一天
和尚唱到凌晨三点
我烧纸烧到三点。

后几天
我守夜到四点。

点三支香
四十分钟燃尽。

我看着叔爷爷换香、换蜡烛
一次又一次。

完成社群的早起打卡后继续睡去。

最后一天
我在锣鼓喧天的音箱声中被吵醒。

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庆祝
还是哀悼
抑或只是通过演一场戏来证明请乐队的合理性。

戏

告别仪式上
所有人都在演戏。

饰演女儿者哀嚎得声嘶力竭
不知她这样喊了多少次才能如此熟练。

所有人都戴着悲伤的面具
投入整个仪式。

但我感觉
所有请来做事的——
无论是和尚、乐队、搭棚的、做饭的……
都是为了赚钱
仰仗着中国人对生死的敬畏。

那些来探访的
不过是为了吃上一顿饭
聊两句八卦
或以年长自居指点几句。

所有人都在演戏。

镇上只有两家饮品店
一家蜜雪冰城
一家瑞幸咖啡。

却有七八家丧事店
有的卖纸卖花圈
有的提供一条龙服务。

我不敢想象这背后的产业链有多庞大
又有多少人看透了中国人对生死的敬畏
以此为生。

当烧纸的火光熊熊燃起
烟尘漫天
我只看到不充分燃烧的黑烟和大量碳排放。

有谁做错了吗？
谁都没有错。

然而这场持续几天的戏
却燃尽了我的气力。

我不明白
为什么人死了，本已悲伤
还要以孝的名义，筹备一场戏。

我也不确定
爷爷在天上
看到这锣鼓喧天的场面
真的会开心吗？

灰

最后的道别
在殡仪馆。

简单、庄重而温馨的仪式后
我看着他的遗体被缓缓送入火炉。

大约一个小时后
出来的只是散乱的白骨和灰烬。

我见证了生命的沉重
也见证了生命的轻盈。

生与死的界限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我感到震撼
也感到无力。

随着最后一顿晚餐结束
棚子撤走
人们纷纷离去
只剩空空的堂屋
空空的院子
以及内心空空的我。

几天的仪式让我疲惫不堪
心里也空落落的。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今晚月色正好。

点三支香
四十分钟燃尽。

我们最后向他的骨灰鞠躬
拔下所有插头
关上门。

我将启程去扮演新的戏
也祝福他长眠时可以不用再扮戏。

写于：2025 年 8 月 8 日 凌晨